作者:王子瑜
第一章 纠结的民族身份定位
第一节果敢人的民族自觉决定其前途命运
(原标题:果敢民族能算是一个“民族”吗?)
果敢人说的是汉语、写的是汉字、读的是中文,传统文化及风俗也全都与汉民族所传承的毫无二致,血缘也与汉族同胞一脉相承,因此,果敢民族与汉民族是名副其实的“同文同种、同根同源、同宗同族”。可是,这一缅北汉人族群为何要以一个单独的民族形式来标榜自己的身份呢?其间究竟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曲折离奇的历史故事呢?那就得从果敢民族的“前世”说起了。
果敢华裔的政治归属在1897年之前属于满清朝廷的臣民,果敢杨氏土司于道光年间(1840年)被册封为“世袭果敢县土司”。往前追溯可追到明朝,当时隶属于云南永昌府镇康州。再往前溯则可追到三国时期的蜀国,果敢地区至今留存着一些关于诸葛亮南征时的遗址和传说。
1897年至1948年之间果敢隶属于大英帝国英属印缅殖民省。
由于直接促成缅甸联邦独立建国的“彬龙协议”有果敢土司的参与,果敢人被缅甸联邦正式纳入法定的135个民族之一,所以也就享有联邦宪法赋予的区域自治权利和自然公民权利。
综上可见,缅甸果敢地区的汉人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戏剧性地变成缅甸“少数民族”的,但这一国籍归属与民族称谓上的转变却奠定了果敢华裔在缅甸的一切基本权利,以及在缅争取一切平等权利的正当性与合法性。
果敢汉人的民族称谓与政治身份成为“缅甸法定民族”、“缅甸自然公民”以来,这一族群的风俗、禁忌、节日和礼仪等文化传统并未发生任何根本性的改变。虽然果敢人的政治属性没有影响其文化属性和民族属性,但是果敢人被人为地划归为缅籍后,其生活质量、民族尊严和政治权利却发生了巨大转变。假如果敢人不能利用好果敢民族做为法定民族、土著民族的政治资源;争取和进一步确立在缅甸与其他民族完全同等的政治权利,那么,将严重制约果敢人在缅甸国家的发展,甚至是连基本的生存权利都会遭遇危机。
一些怀有大汉族主义倾向的网民认为“果敢民族”这个称谓是缅甸政府对华人的蔑称;给居住在缅甸掸邦果敢地区的汉族取了这么一别有用心的族称,是中华民族的“奇耻大辱”,并屡屡强调和提醒果敢人——这是一个含有歧视性与压迫性的称谓,必须除之、必须改之,并鼓动果敢人要义正辞严地拒绝承认和使用“果敢民族”这一称谓。笔者认为这是一种“去果敢化”的思想,值得果敢同胞深思和警惕。
因为称谓之变与称谓之争包含着权利之争及合法性之争,所以,果敢人务必意识到“果敢民族”的族群称谓就是果敢华裔的政治资源。倘若果敢人在缅甸的官方叙事中一味强调自己是“中国人”,那么就等于果敢人自动放弃该族群在缅甸的“法定民族”、“土著民族”、“自然公民”政治权利和相关政治资源。倘若果敢民族不是一个政治共同体和命运共同体;它的存在没有关系到数十万缅甸华裔的切身政治权利,那么,“果敢民族”这一称恐怕谓早就被果敢汉民给淘汰了。换言之,果敢华裔群体如不是凝聚在果敢民族这一称谓政治庇护之下, 果敢人也就没有动机去构建什么果敢民族的族群意识了。
笔者认为,果敢民族能否算是一个真正的“独立民族”并不重要;是否符合学者专家对民族定义的几大要素也不重要,重点在于他们是否拥有历史自觉、政治自觉、身份自觉和文化自觉,并根据缅甸国情和自身的生存发展需要,作出明智的身份定位,构建深层的认同感和归属感,以“缅甸法定民族”的政治资源争取果敢族裔平等和自主权。
“什么是民族?”至今仍是个有争议的话题,民族识别工作并没有一套放之四海皆准的定义,传统学界对民族的定义是:“共同血缘、共同语言、共同地域、共同经济生活以及表现在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质的共同体”。不论是按照居住地理特征和血统进行归类,或是按照语系及文化进行归类,某一群体被认定为何种独立民族并没有公认的界定办法,可见民族概念外延和内涵都很丰富也很复杂,是一种带着很强目的性人为创造出来的产物,属于文化概念和政治概念,而非种族或血统概念。近现代众多民族的形成都有很强的目的性和政治性,西方学者如此描述民族的形成:“把生活在同一地域的人们,以语言、文化、习俗、宗教信仰中不同于他人的特质,加以人为显现,从而把具有相同特质的人群强行从普遍社会群体中独立出来,定义为一个族群。然后,通过人为的不断强化这个群体与众不同的特质,最终形成一个个壁垒森严的圈子,这就是民族的形成。”纵观所有得以长寿和壮大的民族无一不是多血缘融合、多文化交汇的产物,换言之,根本就不存在纯粹的自然民族。
外界一直对缅甸的民族划分有批评,包括中国对民族的识别工作,至今仍存在争议和难以识别的小族群存在于56个民族之外,可见,民族的形成掺杂着多种因素和历史偶然性,有一些是属于血缘和文化因素形成的民族,比如佤族和傣族;有一些是因宗教信仰和文化形成的民族,比如犹太民族和回族;但更多的是由文化和政治关系形成的民族,比如中华民族和德意志民族。以上举例可见,民族的形成血统和地域并非主要的,文化和政治因素才是关键。
出于政治及形象塑造的需要,有些民族的自称与他称并不统一,历史上的称谓与当代的称谓也不统一。在中缅边境,跨境民族与本土民族称谓有别,异名同出的现象非常普遍。比如:中国的傣族,在缅甸称为泰族或掸族(也有写作“珊族”)。中国的景颇族,在缅甸称为克钦族。中国的爱尼族(或称哈尼族)在缅甸称为阿卡族,缅甸的德昂民族既自称崩龙族又称德昂族。综上可见,汉民族在缅甸被称做果敢民族实属异名同出。
最初,在杨氏土司的治理下果敢这一地名构建出了当地人民的族群认同,之后,又因其独立的治权果敢一词被赋予了政治实体的内涵,再然后,又因国籍归属变迁和彰显主人翁自然权利而演化成一个“支系民族”,可见果敢民族绝非仅凭地域划分就自我标榜成为一个新的民族,正如本文之前所述,果敢民族的诞生有着国籍归属、地缘政治、历史风云诡谲、土著主权、公民权利斗争等诸多原因。这正是果敢民族的特殊性,不能按学界对民族的定性来审议或判定果敢民族能不能算是一个“民族”。重要的话不妨再说一遍:民族一词并非血缘概念,而是文化概念和政治概念。
“果敢民族”这一民族概念是因地缘政治而产生。概括的讲,果敢民族就是被政治摧生出来的民族。果敢华裔族群成为一个“民族”,是在缅华裔谋平等政治权利的无奈之举和应变之举,是斗争的手段和生存及发展的需要,同时,也是历史的玩笑,而非蓄意要从汉民族文化母体中脱离出去。而且,果敢华裔的国籍归属缅甸以后,从未曾因其族名或国籍而改变中华文化的传承及汉民族特性。再退一步看,即便果敢人没有在口头上去强调自己是中华民族或汉民族,其文字、语言、文化、民族传统和风俗习惯也足以说明他们到底是什么民族?属于什么民族?
缅甸联邦独立之初,居住在果敢地区的汉人被当局法定为“果敢民族”,纯粹是为了便于把果敢土著华裔和其他后来移民缅甸的华人区别开来。但此举却也直接确立了果敢华裔成为缅甸的“法定民族”,在政治上确立了“原住民族”或“土著民族”的地位和相关权利。因此,倘若盲目地或冲动地舍弃“果敢民族”这个在缅甸具有合法民族政治属性的民族称谓,反而不利于果敢华裔族群在缅甸争取平等的政治权利。所以,这个称谓不仅不能舍弃,并且还要善加利用好这一称谓的政治资源,进而借以谋取在缅华人平等的政治权利。
果敢人正是因为紧紧抓住了缅甸联邦立邦之基的彬龙精神,并利用好历史留给果敢人的政治资源,才得以用一个独立自主的民族身份亮相于国际社会,并傲立于缅甸众多民族之林。
果敢人是汉人不假,果敢民族是汉族或华夏民族也不假。因此,中国网友们让果敢人赶紧“回归”的呼吁情有可原。但在现代国家政治地位和公民权益层面上,果敢人不能情绪化地指望仅仅凭借“汉族”或“中华民族”这一称谓,就能彻底改善其生存环境或因此获得某种更好的政治待遇。同时,果敢人也大可不必杞人忧天,担心使用新的民族称谓或国籍转变就会将果敢人与中华文化的连接彻底切断。那些鼓动果敢人放弃“果敢民族”这一称谓的热心网友,显然是将果敢人的政治属性与血缘属性、文化属性混为一谈。同时,“去果敢化”的建议,也是对果敢华裔群体生存现状不负责任的情绪化建议。
“在缅甸被认为是中国人,在中国被认为是缅甸人。”这是所有缅籍华人都曾有过的悲凉境遇和发自内心的感慨。由于在国际交往中别人只看你是什么国籍,而不论你是何种民族。事实上,也从来就没有任何一位中国海关官员能够仅仅凭着对方是黑头发、黄皮肤、黑眼睛的龙的传人,而对其善加优待。虽然说站在种族情感和文化角度上“民族大于国家”,但在当今的国际交往惯例中,决定一个人的政治权利却是其国籍而非其民族。因此,从这个角度而言“国家大于民族”。
果敢人绝不可能仅仅因为使用“果敢民族”这一称谓,就割断了他们与中华民族的历史、文化和血脉的深层联系,更不会因此而毁灭了他们的文化及精神家园。事实证明,果敢地区的华裔因没有遭受满清皇朝的奴役,也没有遭受过文化大革命的浩劫,所以他们对某些传统汉民文化风俗的传承比起中国大陆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可见,果敢人在精神上对中华文明从未离经叛道或数典忘祖!
由于行动自由受限,山区那些从未到过缅控城区的果敢山地人民,对缅甸缺乏国家认同。绝大多数果敢山地土著居民在心理上极少有谁把自己当作真正的缅甸人,但理智上他们也无法把自己当作中国人(这里指的狭义上的中国公民)。上述心理让很大部分果敢人觉得自己是个“无根的民族”。这一纠结的认知,导致果敢人的民族认同也极为混乱和淡漠,大多分不清楚自己是缅甸人还是中国人,缺乏民族认同感正是果敢人无法形成民族凝聚力的原因所在。要改变上述现象,就需要果敢人有深刻的身份自觉、历史自觉和政治自觉。然而,从民族精英自觉到普罗大众自觉,需要一个漫长的意识构建过程。倘若精英自觉与大众自觉相脱离,那么就无法形成果敢民族的族群意识和公众价值认同,如此则无法形成一个强大的民族意志。唯有在强烈的民族意识驱使下,才会增强果敢人的民族忧患意识和民族责任感。有了民族认同感和历史责任感,当果敢人民用积极行动去争取他们在缅甸平等的民族地位和政治权利时,才不会出现果敢方言所说的“你上树我扯脚”的恶劣现象;不会产生互相压制、彼此诋毁、兄弟阋墙的悲剧;不会再在同族之间内斗中消耗果敢民族的整体力量。
人类史告诉我们“命运的共同性会使成员对民族共同体产生深刻认同”。因此,果敢人需要有建立共同体的政治自觉和文化自觉,寻找或构建其族群在政治和文化上共同的价值观。善加利用“果敢民族”这一缅甸法定民族的政治资源,进而争取一切应有的政治权利。果敢人应该清醒地认识到:唯有效利用好“缅甸法定民族”、“土著民族”这一政治资源,站稳立场、落地生根,如此,所有生长在缅甸的果敢华裔才会有平等而完整的政治权利、光明的发展前途。
如何让果敢普通民众拥有民族自觉呢?诚然要靠觉悟了的民族精英,而且必须是无私的、有民族使命感的民族精英。果敢民族的悲哀在于受过高等教育的民族精英出国深造之后几乎都选择了“展翅不回顾”,跑到发达国家择良木而栖,甚至急于和果敢民族划清界线,对外交往时绝口不提自己是果敢人,深怕被裹进果敢民族的各种政治是非;而那些积累了亿万家财的“民族精英”却忙于追逐私利,只关心其子女的前程和后代的移民,对于民族前途不大感兴趣,也不愿花精力和财力。就以上这几点现实条件而论,果敢民族若不能构建出深刻的民族认同,很难有什么光辉的前途可言。
缅甸国家的民族政策是缅甸民族武装产生的根源,也是引发缅甸长年内战的主要根源。缺乏历史自觉、民族自觉和政治自觉则是导致果敢人形成了“不缅不汉、可缅可汉、非华非夷、可华可夷” 的墙头草心态,他们无所谓自己是缅甸人还是中国人,而正是这一模棱两可的族群心理和没有政治自觉的族群意识,让果敢人在缅甸135个民族当中曾经一度沦为次要民族,在缅甸的政治生活中可有可无。正因为果敢人可以在双重民族身份中自由转换,所以,果敢人对果敢民族也就一直没有产生绝对的忠诚度和深刻的认同感。
果敢人走向“民族自觉”的第一步,就是要构建果敢民族的身份认同,而民族身份认同的建构,则必须基于对自身处境和理想的客观认知。唯有明白自己的未来要迈向何方,才会知道现在的路该怎么走。俄国作家陀斯妥耶夫斯基说过一句很值得果敢人深思的话,他说:“真正伟大的民族永远不屑于在人类当中扮演次要的角色,甚至也不屑于扮演头等角色,而是一定要扮演独一无二的角色。”不知有多少果敢人会有这位俄国人所说的那份豪迈与自信?
(成稿于2013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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