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敢山壑间十四岁孩子的“成人礼”

作者:杨越川


      坐落于果敢县西山区的南郭村,穿过大水塘村沿山路一直走,在岔路显眼处矗立着的村寨路标,上面的字迹被汽车驶过带起的尘土所遮掩着。驶进村寨,村口有几间长年荒废的房子,再往前可以看到用青砖青瓦建成的传统住宅。寨子傍山而建,房屋星罗密布,这里曾是果敢的第一大寨,也是保留果敢历史沿革较为完整的古村落。

      南郭村属于山谷地区,其气候相较于坝子的老街气温低、湿度高,气候条件更适宜种植茶树、核桃树和梨树。当地村民的主要经济作物为茶树,一年可采摘两季,但近年随着茶价走低,且无茶厂前来收购茶叶,大部分村民只能勉强维持生计。南郭村的教育也随着经济一起衰落,南郭村办学时间在整个果敢县来说算最早一批,根据南郭小学顾问李国卿所整理的历史资料,南郭小学建校最早可追溯至清朝末期,迄今已115年。


      南郭小学前后搬迁过两次,新校址建于山顶,宽一米多的小坡道,是南郭村和周边村寨的学童每天必经之路。走进学校,遭空袭过的主教学楼触目惊心,学生们只能在操场两旁老旧破败的临时教室里上课。进入学校当天下着绵绵细雨,学生们撑着五颜六色的雨伞,手拿泡面或零食进入校园,受天气影响当天早上的早操被迫取消,学生们在教室等待上课铃声响起。南郭小学的上课铃令人印象深刻,轮圈悬挂在柱子上,用钉锤敲打后发出的响声就是学校的上课铃。学校并非只此一个上课铃,正式的上课铃在四年级教室楼上的教务处,走上近乎90度的木质楼梯,在窗户上安置着与环境不符的电子铃,而轮圈只是学校的备用铃,走访当天恰逢南郭村停电,所以安置于教务处的电子铃没能发挥作用。几张课桌拼凑成的大桌是南郭小学所有老师的工位,仅5位老师在这里办公,前方挂着一幅手绘的孔子像,右侧墙壁上则挂着2024年南郭小学六年级学生毕业照,照片里的毕业生只有十余人,其中男同学仅两人。

      在和校门口摊贩闲聊的过程中,我了解到前两年南郭小学的教学质量一路下滑,学生上课学不到知识,所以很多家长咬咬牙也要送自家孩子到老街上学,南郭小学生源一度骤降。针对特区乡村教育现状,特区文教局进行了一系列改革措施,学校教学质量得到改善,生源逐渐增多。南郭学校本学期生源尚可,学前班至六年级共259个学生,平均每个班级30余名学生,但越是高年级学生越少。除去部分家庭条件较好能到老街市就学的学生,大部分学生甚至连小学学业都没能正常完成。此外,通过与赵老师的交谈中了解到,他所授课的四年级学生中父母离婚、分居的现象居多,这也成为学生辍学的潜在原因之一。

      在课间休息时,我观察到很多在校男同学手上都有大小不一的纹身,有的纹身还略微有点结痂,大部分纹身都是学生自己精心设计DIY的作品,除一些简单的图案外,甚至还能制作简易纹身机DIY较为复杂的图案。在和他们交谈中,这些同学并没有大方地向我展示他们的纹身,当我的视线落在纹身上时,他们还会下意识进行遮挡。这也反映出他们清楚这一行为与身份不符,对个性、独立、自由和长大的追求和表达,在懵懵懂懂的年纪出现了认知偏差。


      在四年级里有一位春季学期才转学回南郭学校的学生——杨家杰,现年14岁,家中兄弟姐妹7人。从我们进学校起,就一直在四年级教室外徘徊,他一直默默坐在座位上不显眼。直到我透过窗户和他的同桌聊天询问为什么这里很多学生不能正常完成学业时,他和他的同桌李家东同时回答因为家庭条件不好,不能继续学业,我这才注意到他。我透过窗户见到他,笑起来呈月牙的眼睛,一身卫衣牛仔裤和一双拖鞋,这在青少年中几乎是最潮的穿搭,同时我也瞥见他手上稍有掉色的纹身。在赵老师的口中,杨家杰同学学习态度认真成绩良好,性格安静不喜欢吵闹,节假日还会和父亲一同到大水塘街卖茶叶。

      下课后,我们一行跟随杨家杰回家进行走访。他家离学校大概3公里左右,从学校出来一直到山脚,再爬坡至山腰处,还需从一户人家的院子穿过才能到达杨家杰的家,甚至骑摩托都不能直接抵达他们家门前。杨家杰家和南郭村普遍能见到的青砖青瓦房不同,是稻草混合泥土盖的土胚房,泥巴糊的墙体掉落不少,内层的稻草已经暴露在外。进家后,我们向杨家杰父亲说明来意,他表现出一脸困惑,杨家杰连忙在一旁解释他父亲有点耳背。说明情况后,这位父亲热情招呼我们坐下,并让杨家杰抬凳子倒茶。随后,他拿出“卡崩”烟,侧身穿过去拿打火机,边走边说着普通的香烟要等做客时才会抽,然后缓缓点燃,将烟放入水烟筒的过滤口。


      杨家杰父亲在我们进门后仍对我们的走访感到不可置信,但不到一会儿他便侃侃而谈,望着院子里正趁着日头晾晒的茶叶,听着杨家杰父亲从家庭情况聊到生计再到他的过往。他告诉我们,上一街卖茶4、5天只卖了200元,去年还能帮别人的茶山除草打打零工,今年即使有这样的零工也因为害怕踩到地雷不敢去。随后他指着对面半山的核桃树,告诉我们他家的玉米就种在山脚下,地是他哥哥的,种子是他洒的。席间,杨家杰泡好茶,熟练地将茶水端到我们面前,做好招呼客人的工作后他端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谈话内容。杨家杰父亲说他妻子正在老街工作,年前她撒在后院的蚕豆现在都不回来打理,最小的儿子杨家杰从老街的学校转回南郭学校就读,也是为了方便照顾他的起居。在聊天过程中我发现,杨家杰父亲常在话语中提到他的大儿子,他的大儿子在上学时就经常得奖,但那时妻子出了意外腿脚不便,大儿子就辍学到老街务工和亲戚一起盖房子贴补家用,而杨家杰和二儿子很少像大哥一样拿奖状回家,家中其他兄弟姐妹也都未能完成小学学业,都是早早地辍学打工或是成家。

      杨家杰在听到父亲说这些话时,并没有为自己学习成绩辩解,只是默默听着。之后,他收拾好喝完茶水的杯子进入厨房进行清洗,我也随着他进入厨房。我问他,放学回来会玩手机吗?他说没太多时间玩手机,回家后需要做家务、做作业,想妈妈的时候会给妈妈打电话,通话后就睡觉。在学习方面,他觉得老街的学校教学质量会更好一些,学到的知识也多,所以转学回来后也没有太大的学习压力。如果有机会上初中,他不敢保证到时还能跟得上学习进度,初中需要学习物理,那是一门很难的课程。我问他以前假期会回来家里吗?他说放假的时候会和大哥一起到工地做水泥活,打一个月的零工能赚够下学期的学费、校服费甚至还能剩一些生活费。对于纹身,他说是年少不懂事纹的,现在有些后悔。

      即将离开时,他告诉我长大后想做一份稳定工作,但在我追问具体要做什么工作时,他答不上来。他说他有梦想,却不知道怎么去表达,但他喜欢我现在做着的这种还算稳定的工作。最后,他穿过邻居家的院子送我们到路口,又回到了那间墙皮脱落的土坯房继续做着家务,等待下午晚自习上课。

      离开南郭村后,我在想“一份稳定的工作”在果敢这个地方到底可以是什么?这几年的大环境下,几乎没有特别稳定的工作。山区青少年所面临的挑战更为严峻,他们缺少榜样、缺少对未来可能性的想象、更缺少对世界的认识。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是这些孩子身上的共同点,不论是纹身、辍学还是工作,几乎到处都有无形的力量在催促这些青少年快点长大。在我的18岁,我终于可以摆脱大人的束缚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喜欢的事,那是属于我自己的“成人礼”,但果敢大山里孩子们的“成人礼”则提前到懵懂的年纪,而他们的人生阶段又比别的同龄人总是快了一步。

评论

  1. 看哭了,太不容易。希望特区建设稳固、越好

    回复删除

发表评论